【强盛】吞声 14
临报到，高启强帮着高启盛收拾住宿要用的东西，无外乎是被子凉席暖瓶之类的大件，不怕磕磕碰碰的就先用干净的编织袋装好，其余的小件直接拿着比较方便。
高启强没有叮嘱说好好读书，只是将刷了一层金属漆面的保温杯放在宿舍公用的桌子上。
他说阿盛啊，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好好吃饭，喝水一定要兑些热的，不然容易着凉。
高启盛就抱着盆子那些，眼睛笑得眯起来，弯弯地看起来乖极了。
“知道啦——哥，你下下周别忘了过来接我。”
高启强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脸去，虽然语气不善但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多大个人了你。”
高启盛的铺位在里间第一个床的上铺——显然是按入学成绩分的位置，但顶层不高，挂个普通的透明蚊帐也就到了顶。
他倒不是觉得不适应，反而有种素未谋面却渗入骨髓的熟悉感。
家里多搭出来的半层不高，哥的床也是那样，躺下的话，一眼就能看到房顶。哥哥却执意将那半间让他住，说那屋光线好，还要长个子呢，别来二层凑热闹。
所以，高启强就一直睡在那低矮的空间里，一眼能看清房顶糊着的花纸上的小广告的小二层，休息一晚就匆匆起床去上货。
高启盛心里明白，这些年他的哥哥替他吃了太多苦了。
他定定地盯着蚊帐的纱网，他想，这辈子不要做鱼，被网捉住以后就再无同命运讨价的机会。
于是他用力揪了一下蚊帐的侧边，撕开一条小小的口。把脸凑过去呼吸了几口，似乎这样让他好受了不少。
以后要让哥哥住大房子，应该是城市里那种小高层，和哥哥一人一间。
室友的个头都比高启盛高大一点。集体生活也就是那样你来我往相熟的，一开始倒也都保持着对彼此都克制礼貌，试探对方的底细如何。
那时没什么东西解闷，班里传阅着快被翻烂的小说也就是什么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久而久之也就没了意思。那时家境好点的学生会偷偷带随身听，成为晚自习上躲着班主任的消遣。
高启盛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
多半的男高中生都是没什么坏心思的，简单纯粹傻呵呵。
并不是他们一起莫名其妙就孤立高启盛了，而是那个年级第一实在是太乖了，太乖了，叫高启盛跟着他们一起翘一节晚自习出去吃走鬼摊，就连这种事，高启盛都要抿唇敛着眉眼犹犹豫豫地说被抓到了会被批评——
那晚刚好有教务处的来巡逻，翘课出去的倒霉家伙果不其然都被抓到了，被提溜回来的时候，有愣头青还没来得及擦净嘴角的红油。
那还能怎么办，无非站在讲台上被批评一番。
“你们瞅瞅自己，成天吊儿郎当二虎八叽，像什么样子？榜样就在身边，人家年级第一都老实坐这学习呢，你们跳弹什么！每人交两千字检查上来！再翘课直接滚蛋，不用念了！下去！”
教导主任是东北人，指指点点地一边骂讲台上站成一排的臭小子们，一边指高启盛。
在视野盲区的臭小子还见缝插针朝教导主任吐舌头偷着乐呢，这点毛毛雨对他们来说显然不算什么。挨了几句半真半假的批评啥都不影响，问题是两千字的检查实在有点头疼。
忽然，正往座位走的曹斌发出了一声怪叫。桌角和地面蹭出的刺耳声音随即被一片哗啦啦书页散开发出的脆响掩盖了。
“啊！对不起啊，高 学 委，我帮你捡——”
有个叫曹斌的男生“不慎”撞了高启盛的桌角，恰好碰掉了高启盛堆在桌角的课本，砸出不小动静来。
“没，没关系我自己来……”高启盛还没来得及推拒，那男生就已经力道不轻地将那些书捡起来搁在桌面上。
“哎呦……客气什么，高学委，快写作业吧。”曹斌面上带笑，却特地咬重了学委那几个字。
“高学委，明智啊——早知道会被抓，就……”
“喂！聊起来没完了是不？”教导主任打断了还在逼逼叨叨的曹斌。
隔阂就是这样产生的。
是啊你年级第一成绩又好怎么了，连吃去走鬼摊都推推脱脱的，这可真是彻头彻尾的好学生呢。
高启盛也不愿被在这种场合挂出来当正面教材，毕竟都是一个寝的朋友。可他那时确实没写完作业，错题还没来得及复习，明天的新课还没扫一眼。
再说，高启强给他的生活费虽然完全够他正常开销的，就算多花一点当宵夜吃了，也完全能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但高启盛心里明白，那些钱都是哥哥一条鱼一条鱼斩出来的，一箱一箱货搬出来的，哥哥现在可能还在弓着腰，用水冲洗档位，他又有什么资格和他们一起玩闹？
在高启盛内心里，他不是没想过偶尔当一把坏学生，把那张“三好学生”的皮撕下来碾碎， 也想过以后要是找到好工作了，也眼不眨地买一百串烤苕皮，和哥哥分着吃，到时候他想做什么，天王老子都管不了他。
纸面上还有半寸被笔头划破的割痕。
整个寝室就高启盛一个人不用写检查，至于其他人，自行组成了难兄难弟，打着手电磨磨唧唧，愣是到了晚上一点多也没有进度。高启盛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直到他的下铺——曹斌敲了敲他的床板。
“学委学委，启盛——我知道你没睡，帮帮忙。”
“好……”
那时他很聪明，可他也很笨。
在他的电车难题里，他会扳动档杆。即使那个原本不应牺牲的孩子，什么都没做错，遵守规则坐在安全的轨道上。但因为违反规则的孩子很多，又都是“朋友”，所以他选择扳动档杆，即使只有一个孩子的那条轨道，绑的正是他自己。
然而这不过是个开端罢了。
第二天高启盛破天荒地昏昏欲睡小鸡啄米了好几节课。
前晚，他写了好几份检讨书的除首页以外的其他内容，等他写完已经接近天光大亮，他揉着酸累的眼睛，心里却莫名舒坦了一些。
如果这样就能好好相处的话，好像也还不错。但他的退让并没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一开始是烦人的默写作业，说白了就是抄书。
“盛哥——”曹斌勾着高启盛的脖子递过作业本。
“学委，帮帮忙嘛。”后来是一大张英语报纸
“高学委，怎么还没完啊，要收了，唉，你快点你快点。”
“哎哟——高启盛，让你写你就写，哪那么多废话呢？零花钱不想要啦？”
最终高启盛只是垂着眼照单全收了。
他通常是先写自己的，再在曹斌的作业本上重复写一遍。
曹斌逼他的，为了不让老师看出端倪，他要高启盛学他的字。
曹斌的字是丑得张扬跋扈的类型，高启盛也就顺着他下笔的力道，一边在心里想一遍另外一种解法，一边借那些笔画拖长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在笔墨构成的黑色暗渠中埋下自己的恨，如果纸有无限的深度，那黑色墨汁必定会渗入地狱深渊。
没人会把两本作业联系在一起，虽然都是出自高启盛之手。一个是他能紧握住的一点光明，而另一份，则是他被欺压的墨本和他的恨。
高启盛明明可以揭发这件事，但他也会想，不是不愿意写作业吗，那这些题都别做了，最好永远别做了。
一开始他经常要拖到回寝室还写不完，常耽误睡觉的时间。后来也就提高了写字速度，看什么东西，阅读之类的，一目十行不在话下。
直到某天曹斌打篮球时摔伤了腿，他才得了小半个学期的闲。那时他经常早别人一两节课写完作业，空下来的时间反倒是觉得不适应了。
他也有篮球的，是小学时候去市里参加手工大赛得的奖品，但他一直没有和同学们打过，也就是和高启强在楼下玩了那么一回而已，总也接不住，还被球带着的力搡开半步，他也不愿意玩了，索性放在柜子上束之高阁了。
曹斌回家的那段日子里，是高启盛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即使非常短暂，但于他而言是弥足珍贵的。哥哥还是会骑着摩托车来接他，有时天热还会给他买支雪糕，让他在后座慢慢享用。
高启盛在想，总会出头吧。
其实一开始高启盛只是把省理工当成备选的，他想去北京最好的学校，他想要哥哥为他骄傲一辈子。
那年高二，有北京学校的夏令营，高启盛完全有资格去的，但他望着费用详单上的数字，再一次皱了眉。
曹斌虽说吊儿郎当，但只是不认真学习，但多少也有点天赋的，靠关系打点花了点钱也拿到了入营资格。高启盛那时发了狠，他忽然就在想命运他妈的凭什么要对他这样，年级第一也抹不平现实的鸿沟吗。
那段年头是极其缺血的，有丧尽天良的血贩子竟把生意打到高中生身上了。体育课的时间每个人的桌上都多了一张小卡片，只有简单的地址，却高昂到吓人的报酬。
学校很快发现了这件事并要求加强教育，三令五申，绝对不允许学生参加。
但高启盛最终还是悄悄留下了那张卡片。
也就是那件事，永远地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的准则，他的性命，他的斧钺利剑，他的软肋，他的一切一切都轰然而变，再成一道河，逆流回淌，成江成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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